他缓步走到向达桌旁,用流利但带着口音的汉语低声问道:“向先生,还在工作?今天似乎格外寒冷。”
向达连忙起身,微微鞠躬:“伯希和先生。是的,这份题记涉及张议潮,我想尽可能准确记录下来。”
伯希和点点头,拿起向达已经完成的部分摹本看了看,赞叹道:“笔法严谨,一丝不苟。向先生的功力,令人钦佩。”他顿了顿,仿佛不经意地问,“这些题记、名目,对于贵国学者研究敦煌,想必很有帮助吧?”
向达心中一紧,坦然道:“是的,先生。国内资料匮乏,贵馆所藏,是研究敦煌必不可缺的基石。我等远渡重洋,正是为了将这些珍贵的材料抄录回去,弥补国内学术之缺憾。”
伯希和沉默了片刻,手指轻轻拂过那卷古老的写本边缘。他的目光有些悠远,缓缓说道:“当年在敦煌,王道士……他并不真正懂得这些卷子的价值。我用银元换取它们,在很多人看来,或许是一种……不那么光彩的交易。”他看向向达,眼神坦诚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辩护,“但我始终认为,将这些濒临毁损的文献带到巴黎,给予它们最好的保护,让像您这样的优秀学者能够研究它们,揭示其蕴含的历史与智慧,这本身,就是一种对文明的挽救。知识,终究是属于全人类的,不是吗?”
向达感到喉咙有些发干。他知道,伯希和的话,代表了当时乃至后来很长一段时间,许多西方学者和收藏家内心真诚的自我辩护——一种将“保护”与“研究”置于“归属”与“道义”之上的逻辑。在这种逻辑下,掠夺行为被淡化为“拯救”,文化主体的权利被“学术公益”所覆盖。
他深吸一口气,迎向伯希和的目光,语气恭敬却坚定:“伯希和先生对这批文献的保护与研究,功不可没,中国学者深表感谢。知识的传播与共享,确是全人类之福。”他话锋一转,声音虽轻,却字字清晰,“然而,先生,这些文字、这些图像、这些千年前先辈的信仰与生活痕迹,它们首先是中国人的记忆,是流淌在我们血脉里的文化基因。它们被带离故土,在异国的图书馆里被研究、被诠释,固然产生了宝贵的学术成果,但对我们而言,这始终伴随着一种……记忆被剥离、解释权被让渡的伤痛。我们今日在此抄录,固然是为了学术,但内心深处,又何尝不是渴望,有朝一日,这些文明的游子,能够带着它们在巴黎获得的新知,回到它们诞生的地方,重新成为我们完整历史叙事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?那时的研究与共享,或许才是真正平等、真正完整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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